白菜是村莊的圖騰（下）

文化信使∕張福艷  編輯∕繁花似錦

　　有一位老爺爺，除寫一手行云流水般的毛筆字，看上去就和普通的莊稼人有些不同。然而他一直與農(nóng)為生，種田種菜，終老于小村。他曾經(jīng)滿腹經(jīng)綸，只因在滿洲國做過差事，解放后被長期管制，倍受歧視，好在他識時務(wù)，每逢政治運動來臨，他畢恭畢敬，惟命是從，才相安無事。他曾經(jīng)開導(dǎo)我父親，說人的性格應(yīng)該磨煉得如面條一樣柔軟。他還教會父親吹笛子，可父親很為他惋惜，他本是農(nóng)家子弟，是憑自己的才華謀得一個職位。正值朝代更迭之時，還沒有伸直腰板，滿腑才華就枯萎了。老爺爺種白菜悟出一個人生道理，比如，當(dāng)你撒下幾把菜籽，畦里拱出密密碼碼的小白菜，但沖出重圍的白菜不多，很多白菜都沒長成真正的大白菜，也許是沒長在株距上，也許是種的不是時候，總之沒有留守到最后，沒有成材，也許就是天意。

　　“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 “長得不矬不矮的，過日子咋就趕不上人家呢。”這是姥姥常說的兩句。以前我弄不清一個“哄”字，后來查證，原來這句話的意思是：你不唬弄土地，土地就能生產(chǎn)出糧食果蔬，從而不至于讓人的肚里無食而挨餓。她活了那么大歲數(shù)，幾乎沒讓別人照顧過。90歲高齡時，盡管不能像年輕時那樣上山下田，她總是很仗義地說：我有地。心有一畝田的時候，白菜蘿卜保平安，過日子就不會懈怠。與土地打交道，來不得半點巧取。她非常在意留菜籽，黃瓜籽、角瓜籽、豆角籽、柿子籽，一包一包晾好放在茶瓶里。寧可少吃一茬菜她也要留下種子，鄰居總習(xí)慣去她家掏弄菜籽。她在春天里栽下一畦白菜頭，澆水施肥，翡翠般的莖葉和蓓蕾從白菜心里脫穎而出，開花結(jié)實，最后結(jié)出黑紅的白菜籽。我時常想，姥姥兒孫滿堂，和她有遠慮有關(guān)，與積下的福德有關(guān)。她善待土地，過日子細水長流，她更相信因果，從而不占別人的半點便宜。她家的大綿羊連續(xù)3年產(chǎn)下兩個羊羔了，她樂得合不攏嘴，然后她逢人就講，準(zhǔn)是某某托生成羊來還債來了，活著欠的死了還，變成羊羔還3年。

　　我們村莊的名字叫炮手營子，像秋后的白菜一樣，村里人十分抱團。曾經(jīng)有東南西三面城墻門，天黑后城門關(guān)閉，每個城門都有一個炮手守護，從此村莊安寧，也因此而得名。外村的姑娘也喜歡嫁到我們村，因為她們知道這里的土地好，莊稼飽打。也許是因為吃了過多的大白菜而延年益壽，村莊里年逾九十的老人已有好幾個，如果不出意外，我想他們能活到100歲。他們像白菜一樣平凡，也像白菜一樣堅信，土地是生命最好的依托，生得簡單，活得踏實。正是一代一代人的默默耕耘，才有人丁興旺、田疇交錯、雞犬相聞的村莊。

　　地里的大白菜一直在路上，而且呈奔跑姿態(tài)。頭伏蘿卜二伏菜，白菜之所以這樣，因為它要在霜降時離開大地。除了具有養(yǎng)胃生津、除煩解渴、利尿通便、清熱解毒之食用功效，白菜寄清白之意，更有納百財之寓。當(dāng)我看到美玉雕琢的白菜放在案頭，突然很想念白菜生長的姿態(tài)，或者說很想念陽光的味道和白幫綠葉的白菜的模樣。這時候我問自己，記憶里的那個村莊是否仍存在?我相信每一粒種子都是一個小宇宙，當(dāng)然白菜的種子更不例外。當(dāng)我看見大片大片的白菜花輝映著太陽，首先有一個念頭闖進腦海：那不就是村莊的底色嗎！

　　白菜是隨先民從華北大地來到關(guān)東的，當(dāng)它的直根被薅出一片土地的那一刻，意味著在另一片土地上重生。闖關(guān)的白菜能死而復(fù)生，是它的生命里還留存夢想。其實白菜最初起源于南方，和有天然野生祖先的韭菜、芹菜不一樣，據(jù)說它最初的變種由南方的小白菜和北方的蕪菁天然雜交演化而來。當(dāng)今的大白菜都是人工選育的后代，匯聚了多個親本的優(yōu)良基因，融合南北，博采眾長。如果你和白菜非常靠近，那么你就會懂得白菜站立時意氣風(fēng)發(fā)，倒下時亦生命不息。山海關(guān)城東門界定著關(guān)外和中原大地，從清朝到民國數(shù)百年，背井離鄉(xiāng)的先民們闖關(guān)后開辟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村莊，中原移民在東北和原住民融合吸納，交融了滿漢蒙文化，促進了經(jīng)濟發(fā)展。先民的夢想中，村莊是安靜的，可愛的，怡然自樂的。時代變遷，村莊的底色不變，白菜的種子在發(fā)芽，村莊的上方也有了夢的升騰空間。

　　歲月更迭，我們已進入以人為本、追求自由與平等的和諧社會，不再有山賊野寇橫行，不再有成份歧視人格壓制，生活給每個人提供施展的舞臺。依托村莊山水脈絡(luò)，融入現(xiàn)代元素，延續(xù)歷史文脈，倡導(dǎo)人文理念，村莊也將在時代變革中浴火重生。山水田園，瓜果飄香，富庶文明，安居樂業(yè)，獨具遼西農(nóng)村特色的美麗鄉(xiāng)村就在不遠處。此時，白菜依然在大地上輪回，在上一年秋天的冷涼中，它吸收營養(yǎng)長莖長葉，像山里男兒一樣強壯，第二年春天，它在寒冷中孕育，在溫暖中綻放，像村姑一樣俏皮、多姿。白菜花小，花瓣呈十字形，四片薄薄的嫩黃花瓣托捧著細長的花蕊，在暖風(fēng)里輕漾著，風(fēng)姿綽約，蜂兒蝶兒聞香而來。白菜花一簇一簇地開滿田園，詩意飛揚，一片金黃撞人心懷。白菜花開，化平凡為奇跡，是它自己的超度。不管村莊里發(fā)生了怎樣的巨變，我相信，一旦白菜的根伸向松軟的土地，根與綠葉的故事就有了開頭，就有說不完的村莊敘述。白菜是一個村莊的圖騰嗎？如果一個村莊愿意，我當(dāng)然愿意。

（完）

[責(zé)任編輯：雅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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