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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陽網(wǎng)】西園草(上)

摘要:去年八月在北京西山,這兩句詩總在我心中揮之不去,不斷地、反復(fù)地想起,就像想起兩句民謠。其實這是李白的詩,誰都知道,出自那首著名的《長干行》:“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fēng)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也許因為正是八月吧,也許因為住在西山吧,西山和西園,畢竟是很接近的。

西園草(上)

文/高海濤  編輯/素顏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去年八月在北京西山,這兩句詩總在我心中揮之不去,不斷地、反復(fù)地想起,就像想起兩句民謠。其實這是李白的詩,誰都知道,出自那首著名的《長干行》:“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fēng)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也許因為正是八月吧,也許因為住在西山吧,西山和西園,畢竟是很接近的。

  當然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不是這些,而是那個電話。那是一個很久沒聯(lián)系過的女同學(xué)打來,手機顯示是老家的區(qū)號,但聲音聽起來卻有點陌生,甚至有點怪異:哎,你是那誰嗎?我說:是啊,你是誰?她猶豫著說出了名字,然后就迫在眉睫似的,提起了另一個更是很久沒聯(lián)系過的女同學(xué)的名字,問我是否還記得這名字,還問我知不知道這個女同學(xué)已經(jīng)到了沈陽,而她到沈陽是為了看病,很重的病。

  這另一個女同學(xué),她的名字叫徐小西。

  我和徐小西以及打電話的這位都是中學(xué)同學(xué),那是七十年代初,在遼西老家的時候。但我們只是同屆同學(xué),不是同班的,她們是一班,我是二班,而且畢業(yè)四十多年也從未交往,就連她們的名字,都有些恍惚了。印象中打電話的這位個子比較高,而徐小西靦腆,一說話就臉紅,上學(xué)放學(xué),她們倆總在一起,如此而已,別的就想不起來了。因此,我接電話的語氣就有點淡漠,解釋說我恰好不在沈陽,而正在北京,要半個多月才能回沈陽,并且我也不認識醫(yī)院里的人??傊畬τ谛煨∥鞯目床。冶硎緪勰苤?,而因為愛莫能助,心里還多少有點如釋負重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似乎被打電話的女同學(xué)捕捉到了,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并隱含著一種凌厲的指控:“你沒良心,你忘了人家對你的那些好了嗎?”說完,電話掛斷,再掛,盲音裊裊。

  那些好?——這三個字讓我茫然。一連幾天,我都無法擺脫負債感,那些好,究竟是哪些好呢?難道我和徐小西之間還有什么特殊的故事?

  慢慢想,拷問記憶,好像還真有一點,比如在操場上。那時候的中學(xué)不怎么上課,倒是經(jīng)常開大會,全校師生到操場集合,往往就席地而坐,聽報告聽講用聽批判發(fā)言。這樣,我和徐小西就有機會坐在一起,因為二班總是挨著一班的,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像大田里的間作那樣交錯坐下,徐小西就正好坐在我的左側(cè)。

  還有什么呢?想起來了,我們還一起寫過字。我讀中學(xué)時喜歡寫字,坐在操場上,有時也忍不住拿樹枝或小石子在地上寫,多是寫毛主席詩詞,如“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什么的,自以為寫得飄飄灑灑,仿佛整個校園都因我而飄滿了雪花,就難免得意,斜眼偷看坐在我旁邊的徐小西?,F(xiàn)在我得承認,當年也許真的喜歡過她,我知道她家是西山大隊的,她父親是大隊書記。徐小西不但人長得好,而且很文靜,坐在那里就如同雕像,還特別愛害羞,別人一注意看她,就立刻臉色緋紅,那種羞怯的樣子往往會讓男生們發(fā)呆。我喜歡看徐小西羞怯的樣子,每次坐在操場上,總要抽空瞄她幾眼,如果她臉紅了,我就非常開心,仿佛是自己親手打開了什么重要開關(guān)似的。不過更多的時候,徐小西并不看我,記憶中她就那樣雙手抱膝坐在操場上,目不斜視,偶爾以手拄腮,或把頭放在膝蓋上,露出天真的脖頸和單純的發(fā)辮。

  對了,徐小西不是紅衛(wèi)兵,我也不是,這一點或許很重要。我不是紅衛(wèi)兵是因為愛看閑書,徐小西呢,是因為開會從不發(fā)言,據(jù)說一讓她發(fā)言,她眼淚都差不多能掉下來,臉紅得像塊布。不是紅衛(wèi)兵,就不能戴紅袖標,但徐小西卻有一條紅紗巾,是不同于紅袖標的那種紅,介于桃紅與金紅之間,還有幾分俄羅斯小說的傷感,系在她脖子上很柔和,很浪漫,又很舒展。當時是“文革”期間,一個鄉(xiāng)村女孩,竟有那么別致的紅紗巾,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后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徐小西也開始在地上寫字了。她寫得很慢,一筆一畫的,而且字很小,像是故意小到我無法辨認的程度。就這樣一次又一次,我寫字,她也寫字,儼然成了一種默契。

  在那個大信箋一樣的操場上,徐小西究竟寫了些什么字呢?這對我一直是個謎。后來讀《紅樓夢》,看到“齡官畫薔”一節(jié),才若有所悟,徐小西也許是在寫誰的名字,寫我的名字,有時也寫她自己的名字吧。

  “齡官畫薔”的故事見于《紅樓夢》第三十回,我反復(fù)讀了不下十遍。齡官是個學(xué)戲的女孩子,她偷偷地愛上了賈薔,那次正巧被寶玉看見,她一個人蹲在花下,一面悄悄地流淚,一面用金簪在地上畫字,翻來覆去,畫的都是“薔”字,已經(jīng)畫了幾千個,還在癡癡地畫,而這時“忽一陣風(fēng)過,唰唰地落下一陣雨來”,若不是寶玉提醒,可能還要畫下去。

  據(jù)說錢鐘書先生也喜歡“齡官畫薔”,他說這段描寫總讓他想起歐洲十六七世紀的抒情詩,其中多有這樣的情形,一男或一女在海灘上寫意中人的名字,但倏忽之間,風(fēng)吹浪卷,沙上沒有那個字,心上也沒有那個人了。

  我們那次在北京西山是為了評獎,評茅盾文學(xué)獎。一共六十幾個為評委,主要任務(wù)就是讀書、討論、投票。而讀書時最關(guān)鍵的,都是長篇小說,幾十到上百部,沒讀過的要讀,原來讀過的也要重讀,總之一點都不輕松。更何況正當八月份,氣溫很高,窗外的知了聲如潮似水。但八月份也恰好是雨季,有雨陪伴,我們夜以繼日的讀書生活就有了清涼的慰藉。特別是北京西山的雨,纏纏綿綿,往往從中午就開始下,一直飄進我們的夢里。于是我夢見了家鄉(xiāng)的雨。

  家鄉(xiāng)的雨不懂纏綿,卻很任性,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而在我的記憶中,更多的雨來自黃昏,那正是我們放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放學(xué),正走到城墻的東北角,雨就風(fēng)起云涌地上來了,而我光著腦袋,沒帶任何雨具,只好往家跑。沒跑幾步,碰見幾個女生,一個是徐小西,還有打電話的那位,她們也是急匆匆地走著,卻都扯著雨布,像是扯著花花綠綠的旗幟——雨布就是塑料布,那在七十年代應(yīng)該是最簡便也最時尚的雨具了??次医?jīng)過,女生們嘁嘁喳喳,并大聲喊我過去。我過去了,飄風(fēng)驟雨中,我看見徐小西正拽下她的雨布,滿臉羞紅,堅持要我披上,而旁邊的女生們七嘴八舌地笑著說:披上吧披上吧,別屈了人家的心。

  這可能就是徐小西對我的好吧,最重要的好。但實際上,在那之前我和她幾乎都沒說過話。兩個都不是紅衛(wèi)兵的、被大家認為有點落后的男女同學(xué),而且不是同班的,有什么機會和理由說話呢?甚至直到現(xiàn)在,我也想不起哪一年哪一月在什么場合和她說過話,畢業(yè)后我參軍,然后教書,然后又讀書,然后又教書,回老家的次數(shù)都越來越少了。如果說見過,也除非是在一些晚輩的婚禮上,但匆匆忙忙,見過也認不出啊。

  中午是一天的腰際,從早晨開始的時光,到中午已出落得長發(fā)垂腰、亭亭玉立了。然后是下午,我泡杯茶開始讀書。但讀不下去。在家鄉(xiāng)那個遙遠的雨天,我到底還是屈了徐小西的心,我沒有接受她的好意。那片塑料的雨布是什么顏色記不清了,但我忘不了徐小西舉著它的樣子,就像是法國名畫《自由引導(dǎo)人民》中的那面旗幟。我記得徐小西的劉海被澆得一縷一縷的,滴著好看的水珠。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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