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石槽
文/林愛華 編輯/雅賢
這個綿石槽是一夜之間成名的。
那一年夏天,縣里的作家協(xié)會在我鄉(xiāng)下的老家開筆會。小村里烏泱泱來了好些遠(yuǎn)客。老宅東屋就做了討論作品的會議室,一鋪連二大炕上坐滿了文人墨客。外屋的灶臺前,我的嬸子大娘們揮舞著炊廚疙瘩操辦伙食。接近中午的時候,東屋大炕上已爭論得雞頭白臉,外屋鐵鍋里金黃的大餅被嬸子的鍋鏟掀得上下翻飛,呯啪作響。唯有門前壓水井邊的石槽里,沁涼的井水浸了滿滿一池綠微微兒的啤酒,靜靜地盈盈地誘人。
那次筆會因成果頗豐,市里的文學(xué)刊物還給出了專刊,被文學(xué)圈里津津樂道了好久。出乎意料的是,讓很多人念念不忘的不是哪一篇好作品,居然是我家老宅門前那只浸滿了涼啤酒的石槽。石槽上了筆會花絮,登上大雅之堂——火了!主人受寵若驚之余,遂想起石槽的陳年往事來……
這石槽的石質(zhì)綿軟,人們叫它綿石。在我的記憶中,這個綿石槽以前是喂毛驢用的驢槽。那一年,生產(chǎn)隊解體,把家當(dāng)都分了。隊長喊分牲口那天,恰好父親和母親去了溝里的姥家趕份子。大人都不在家,但是分牲口這事也不能等。我們幾個孩子商量一下,就由家里最長的二姐去抓鬮。看著有的人家抓到了大騾子、大馬,有的人家什么也沒抓到,我們急得手心直冒汗。輪到二姐,她虎潮潮一抓,居然抓到一頭壯毛驢!這毛驢牙口輕,歲數(shù)小,渾身上下迸發(fā)著青春活力。幾個孩子樂得什么似的,把毛驢一溜小跑牽回家。等父母回來,幾個大功臣已經(jīng)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了。父母親也驚喜得天上掉下餡餅一樣。因?yàn)橄裎覀冞@樣的人家,父親是上班教書的,孩子都念書,只有母親一個大勞動力,平時有出力氣的活兒都得求著別人?,F(xiàn)在家里居然有了一頭毛驢,勞動力大增,那就相當(dāng)于社會地位一下子升上去了!
有毛驢了,父親歡喜地在廂房邊搭了個驢棚,并把閑置在墻角的綿石槽倒騰出來,做了驢槽。跟我們家的人力資源不太相符的是,這頭毛驢仿佛身上永遠(yuǎn)有用不完的力氣,干活特別趕羅人,拉車、推碾子、拉磨,包括走路,都是小跑著進(jìn)行。因?yàn)檫@,小弟的小哥們老五給它起了個外號叫“鬧興”。鬧興給我們家里增添了無限的榮光和活力。春天種地的時候,我們再不用愁了,有鬧興拉犁杖,自己家就把地種了。除此之外,還可以挺直腰板跟別人家搭伙種地、收秋兒。沒牲口的人家來求借,母親總是很爽快地答應(yīng),她知道家中缺勞動力的難處。全家人當(dāng)寶兒似的伺候著毛驢。家里有個半大瓢,是母親專門給毛驢喂料用的,每天一瓢苞米,不多也不少。每次看著毛驢舔嘴拉舌地把料吃個見底,小弟就央求母親多給點(diǎn)。母親細(xì)細(xì)兒,堅決不允。于是每天晚上,大家都睡到炕上后,小弟總是會出去上一趟廁所。那些天,母親幾次叨叨西屋皮缸里的苞米吃著不出息。終于有一天早晨,母親喂驢時發(fā)現(xiàn)驢槽底有一層苞米粒子。這才知道,原來小弟每天晚上都偷偷地給毛驢加了一倍的料,把個毛驢喂得渾身的毛管锃亮,脾氣暴長,沒事就在驢棚尥蹶子。
慢慢的,家里的孩子一個一個考學(xué)出去,戶口也跟著變成了非農(nóng)業(yè)。土地減少了,毛驢就顯不出原來那樣的重要。父親那時在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教書,離家遠(yuǎn)照顧不上,就想把驢賣了。母親不同意,她說雖然辛苦點(diǎn),但是春種秋收時心里有底,再說也是個伴呢。只是這驢實(shí)在閑得寂寞,每次牽出去干活,都熱情如火地釋放多余的體力。結(jié)果有一次,母親用毛驢套車去地里拉秋莊稼,毛驢狂奔起來,把坐在車轅子上趕車的母親顛到地上,后車轱轆壓過了母親的大腿。好在是空車,加之那時母親年輕體格好,才不至于出事。但是這件事警醒了我們,毛驢不能留了。鬧興最終賣給了老舅家。毛驢被牽走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都不在家,可是幾個小人兒那一天心里都酸酸地難受。
毛驢走了,驢槽空了。父親把驢槽用鐵撬移到了門前的壓水井邊,改做水池子。母親壓一池清水,從河邊撿來一塊長條青石板,往池沿一擔(dān),當(dāng)搓衣板,洗的衣服干凈又透落。夏日天長,父親下班回家吃過飯,就壓水澆園子。他喜歡用抹布堵了槽底的出水口,壓滿滿的一池水,然后一拉一放,飽滿奔放的水流便得了號令般涌向碧綠的菜園。滿園子的菜澆透,父親便抹著汗,從屋里拿出那個長滿茶銹的白搪瓷缸,沏一缸釅釅的茶,拿到菜園邊的花墻上,坐平了,品著茶,聽瓜菜們吱吱地喝水、長個兒。
我問過父親這綿石槽經(jīng)過多少輩了,父親說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這石槽本不是我家的,是祖上一個老姑奶的晚人要下黑龍江,臨走的時候送的,并托付我們?nèi)绻帽?,年?jié)的時候給老姑奶上上墳燒點(diǎn)紙。從那時開始,家族里的男丁們就記住了這個囑托,逢年過節(jié),凡給本家先人上墳填土,必定翻山越嶺,趕很遠(yuǎn)的山路去照看老姑奶。一輩傳一輩,從未間斷。
有一年過年,下了大雪,族里的男人們要去祖墳上請年。分派任務(wù)的時候,讓慶國和慶禮去給老姑奶上墳。因?yàn)槁愤h(yuǎn),初生牛犢的小哥倆騎著摩托車去了。上坡路的時候,兩人連人帶車掉進(jìn)了大雪甕。哥倆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爬出來。上來路,倆人又一瘸一拐,堅持走到老姑奶的墳,完成了那個輩輩謹(jǐn)守的囑托和承諾。
本文寫于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