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文革 圖/田潤豐 編輯/雅賢
大妗子見到我就哭
如果不是潤豐弟弟把我回老家院子時隨拍的一組照片題名為《回家》,揭開我七年來不敢面對青龍河邊的老家院子的那層厚厚的防護(hù)膜,我斷然不敢寫回家的文字。整整七年,在我出生和長大的院子賣掉的七個年頭里,或者說十六年前母親去后,于我像沒有根的草流落在外,全然沒有了家的概念。正是這樣的意識驅(qū)使,讓我從未在領(lǐng)朋友看青龍河和回老家時踏進(jìn)它半步,甚至走到村子的街中心都不敢往院子所在的村南方向張望,我怕我看它的眼睛被淚水打濕,我怕那個給我童年少年青年太多記憶的院子早已面目全非,我怕那個院子曾給過的愛柔軟得讓我心碎......然而,逃過的只是我的眼睛,我的心何曾逃得出?在同行的三個弟弟妹妹的陪同下,我終于鼓足勇氣,在七年后的一個夏日,走進(jìn)那個讓我熟悉又陌生的院子,撿拾起遺留在這個院子里的零星碎片......
二舅家的小妹學(xué)撓葫蘆條
近鄉(xiāng)情更怯。穿行在通往老院子的小胡同,所有過往的記憶如同我不爭氣的淚水一樣洶涌而出。逝去的父親和母親在這條胡同走過的次數(shù)比他們有生的日子累加起來還要多,可今天,我不知道他們遠(yuǎn)在異鄉(xiāng)凌河岸邊的鳳凰山上,能否找到回家的路。多少感傷,聚集心頭,任淚水滴落也不去管它,就讓它們模糊我真實的面部表情,掩飾我一顆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心,以便讓我有勇氣走進(jìn)七年前的家門。讓我欣慰的是,大門口還在七年前的位置,這讓淚流滿面的我心生暖意,不免有了幻想:如果我七年后的這次回家,是當(dāng)年離家讀高中大學(xué)時的一個假期回家,母親早已做好我愛吃的飯菜在等候我歸來,那該有多好。然而,兩扇陌生的鐵門提醒我,今生我再也不能踏進(jìn)院門的剎那大聲呼叫一直在廚房里忙碌的母親---告訴她“我回來了”,但在心里,我卻無聲呼喚:爸爸,媽媽,我回來了!我替你們看看這座耗費你們大半生心血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院落。
老院新居
還是那么大的院子,只是新主人將我家的老房子拆掉后,新建了很時尚的房屋??吹剿?jīng)的老房子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那是母親自己一手設(shè)計的五間很寬敞的大房子,人字形的構(gòu)架,灰瓦的房頂,黃色的玻璃窗框、水磨砂的窗臺,還有走近屋門時的東西直通的走廊。東屋是兩間房通開的,一鋪大炕還有一張雙人床,在姥去世后,我和兩個妹妹在一段時間里有機(jī)會和父母住在一起。無數(shù)個清晨,父親和母親醒來甜蜜地聊著往事,讓我感到,是年輕時的自由戀愛讓他們的婚姻充滿了幸福和溫馨。有時父親和母親唱《紅日》、唱《上甘嶺》等影片的主題歌,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父親讓母親唱評劇《茶瓶記》中一段唱腔,母親忘詞時父親就哼唱著提示,“春紅帶路走慌忙,秀英小姐出繡房。走過月亮門,繞過影壁墻,小姐啊,左邊你小心芭蕉樹,右邊可別碰了養(yǎng)魚缸......”,30多年過去,母親的這段唱一直回響在我的耳邊,還有當(dāng)時父親提詞的情景總是那樣清晰如昨,也讓我暗生了對未來追求唯美浪漫愛情的情愫??扇缃?,給了我今天美滿生活的老房,人去屋改,我又怎能邁得開腳步、走進(jìn)這變了格局易了容顏的陌生房屋呢?!
園中梨樹
院子?xùn)|面的那棵梨樹,依然枝繁葉茂,說不清吃過這棵樹上的多少梨子,但在樹下我卻曾挑撿過無數(shù)次秋天的落葉,用針線一串串穿起來,為的是臘月里將梨樹葉煮軟后用來蒸粘豆包。一個個金黃色渾圓的粘豆包下是一枚枚褐色的心形梨葉,搭配在一起不僅美觀,蒸熟后還別有一股清香。在我走出老院子多年后,這清香淡淡綿綿,揮之不去在我生命的每一天。那是我的父母留給我的老院子里一筆無形的遺產(chǎn),讓我終生回味無窮。
母親建的倉子
令我驚喜的是,院子西面的倉子飽經(jīng)滄桑依然如故。房子西山墻處,有5米多寬的空間,按照老家人的生活習(xí)慣,一個日子過得好的人家在院子?xùn)|面或西面的空地都建有一個糧倉,我們都叫它“倉子”,圓柱形的土坯或磚石的倉體,用草繕成的錐型倉頂。有倉子的人家說明人勤勞,日子過得寬裕。高中前,院子里老房子?xùn)|側(cè)有一土坯倉子,每年冬天,除了堆放幾袋苞米、高粱或谷子外,姥把殺年豬的肉也放在倉子內(nèi)的一口缸里,還有冬天時蒸的足夠一家人吃一臘月和一正月的粘豆包。每天姥都把倉子的兩小扇木門鎖得緊緊的。因為倉子是用來存放當(dāng)年的余糧的,在能填飽肚子就算好生活的年代,倉子成為老家人勤懶窮富的標(biāo)志。而與別人不同的是,在我讀高中時,母親拆掉老院子的舊房建了新房后,倉子建在了院子的西面,它的作用也不再是用來存放糧食,而是存放每年買的燒煤還有姥爺?shù)囊恍┲T如鋤頭、锨鎬之類的農(nóng)具。倉子是老家那里一種古老傳統(tǒng)的家庭建筑,很多人家后來建新房時都覺得它古老得不合時宜而不再新建,但母親卻說她特別喜歡倉子,所以盡管倉子在我家作用不是很大,可母親仍然在新房旁建了現(xiàn)在還保留著的倉子。那時我總是不明白,有文化、意識又超前的母親為什么對倉子這種老式建筑心存留戀?但現(xiàn)在讓我終有所悟:那是在這個院子生活了50多年的母親,如我對老院子一樣的懷舊情結(jié)所致吧。
大姨拔小蔥讓我?guī)Щ爻?/span>
那叢長在井邊的芍藥,和那眼百年老井有著一樣的年齡,是母親的生身父親當(dāng)年在井邊栽下的,同時還有一叢粉色的牡丹花,婷婷玉立在老井的兩邊,那叢牡丹花在母親去世那年不知何故香消玉殞,追隨母親而去,只剩下這叢芍藥孤單地固守著家院。這兩叢花,曾給我的童年、少年增添了無限的樂趣和對美的認(rèn)知,繽紛絢爛過我年少的心空。如今,那眼老井依然棄置在院子一角,用水泥板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而那叢芍藥花卻移植到正對著院子大門的花墻下,盡管早過了花開時節(jié),但綠葉娉婷,婀娜生姿,以它百年的執(zhí)著堅守,亮麗著我心中永遠(yuǎn)的家院。
還是那洋井
我喚出新主人家的孩子,給我舀來用洋井引出的水。我要重溫25年前唯一能為父母分擔(dān)勞碌的方式---就是每當(dāng)假期回家,在父母不在家時,壓出洋井的水,一次拎不足半桶,分幾次將廚房的水缸填滿。說起來,我是一個不孝的女兒,從小和姥生活在一起,她對我嬌生慣養(yǎng),沒有讓我學(xué)會或做過一件細(xì)小的家務(wù)活,而當(dāng)姥去世后,又正值我升高中,考進(jìn)距離80多公里的縣城重點高中后吃住在學(xué)校,所以回到家中父母念我孤身在外加之學(xué)習(xí)任務(wù)繁重,更從不讓我學(xué)做任何家務(wù),時間久了我便也習(xí)以為常。然而心里總覺得愧對父母。做飯炒菜的活我一竅不通,但壓井提水的活還是一看就能會的。于是常常在父母忙碌或出門在外時,我在弟弟妹妹們的幫助下引出洋井的水,每次往水桶里壓不到半桶的水,把水倒進(jìn)廚房的水缸之后,再往返幾次把水缸裝滿。水缸滿時,我的愧疚之心便也有了些許安慰和滿足。但我知道,和父母養(yǎng)育我的恩情相比,那幾桶淺淺的水,又怎能報答得了父親和母親予我的大海般浩蕩的深恩呢!
老家的親屬送我們返城
七年后短短地返回老院子的時光,于我是一次重生。很難想象,沒有潤豐弟弟三人的鼓勵和陪伴,老院子永遠(yuǎn)都是我的一處無語言說的心結(jié),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殤,更是我一份深深的牽掛。那熟悉的家門口,是父親和母親慈祥的目光吧,讓我感到那么溫暖;那梨樹,是父親和母親撫摸我的手吧,讓我感到溫情和踏實;那古樸的倉子,是父親和母親希望的延長,予我永遠(yuǎn)奮進(jìn)的力量;那洋井,一定是父親和母親愛的源泉,讓親情在我心頭蕩漾;而那叢芍藥花,是父親和母親在老院子幸福時光的見證,詩意而芬芳。
大姨說她那里就是我的家
回家,回家,是一個多么溫暖的字眼,于我,卻是那么奢侈。人都說,母親在的地方才是兒女的家。而我的家就這樣在我還算年輕的生命旅途中消逝了。每每想起,便是眼淚和嘆息。七年后的第一次回家,了卻了我今生的牽掛。此去經(jīng)年,我在心中劃出一塊院落,讓父親和母親在那里為我營造一個溫馨的家,而我會在那個心的家院里盡情享受他們給予我的愛......就讓老院子從此成為我心的家院里不變的風(fēng)景。
當(dāng)我走出自己心靈的桎梏,突然之間,便輕松得如長了一雙翅膀在迎風(fēng)飛翔。
風(fēng)中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回家,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