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樹古老,比山年輕
文/高海濤 編輯/素顏
文學院是我的一個夢。這個夢幾乎是馬丁.路德.金式的。
當年我其實有兩個夢,一個是文學夢,一個是大學夢,它們在我少年時代的鄉(xiāng)野和青年時代的軍營都曾是同樣的五彩繽紛。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它們像事先約好了似的先后在我身邊幻化成真,基本上都算變成了現(xiàn)實?;謴透呖己螅洗髮W讀了本科和研究生,還在大學任過教,整整九年的校園生活,回想起來如同是納博科夫當年回想劍橋,一言以蔽之:說吧,記憶。研究生畢業(yè)后本應繼續(xù)留在大學,但新時期文學的魅惑是那樣的難以抗拒,所以棄學從文,于1987年到遼寧作協(xié)工作,蹉跎至今。沒有了大學那種寧靜致遠的視野和氛圍,但混跡文壇,畢竟能親身感受文學潮水的鮮活浪花及其內(nèi)在自由精神的清新張力,雖然近年來文學有些邊緣了,不過總體上,自我感覺尚好。有時也懷念校園生活,那也沒辦法,所謂“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或者就像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所寫的,清晨樹林中有兩條路,你走了這一條,另一條路就只能隨風遠去。
直到2006年初,作協(xié)領(lǐng)導決定讓我到遼寧文學院任院長,說實話,我因工作的艱難有過猶豫,但心里卻是高興的、感激的,我甚至都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悅。這難道不是命運的眷顧嗎?這難道不是往日的重現(xiàn)嗎?文學院——我在心里反復掂量這三個字,就仿佛它們是失落在草地上然后又回到掌心的三粒金丹,也仿佛是一個春天的童話,你走了樹林中兩條路中的一條,走著走著,另一條路也跟了上來,它們毫無丟失地帶著各自的風景,交匯成一條更寬更美的路,伴你前行。
我后來在自己的博客上寫道:文學院之美,在于既有文學的根基,也有大學的風韻。世界上的大學不可勝數(shù),但這樣以培養(yǎng)作家為己任的文學院,卻如孔乙己手中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而我所知道的只有三所,那就是莫斯科的高爾基文學院,北京的魯迅文學院,還有遼寧文學院。這當然是表達個人情感,因為這三個地方,在三年之間,都和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奇遇般的關(guān)聯(lián)。2004年夏天,我隨遼寧作家代表團到俄羅斯,在莫斯科訪問了高爾基文學院,并與院長謝·葉辛先生進行了交流,那個被稱為“俄羅斯作家搖籃”的小院,其影響非凡的歷史與眼前的荒疏景象,令人久久難忘。2005年春天,魯迅文學院舉辦中青年理論評論家高級研討班,我又去學習了近三個月。至今也想不明白,已經(jīng)讀過研究生,并到國內(nèi)外幾所大學做過訪學進修的我,是被什么力量吸引到魯院去的呢?并且在那個研討班里,我還算不上學歷最高的人,僅知名教授就好幾個,博士、博士后都有。面對魯院春天的玉蘭和梧桐看雨,坐在那方鐫刻著“風雅頌”三字的太湖石上聽風,我想所謂文學,所謂美,可能就是要學會把許多貌似相同的東西分開吧,比如,大學是大學,文學院是文學院。而2006年,仿佛前兩次經(jīng)歷是某種必要的預習似的,元旦剛過,我就被派到了遼寧文學院。
站在文學院那幾乎堪稱破敗的大門前,我感到自己的文學夢和大學夢重合了,雖然有點差強人意,有點似是而非,但至少在某種意義上,它們變成了一個新的夢。我開始精心裝扮這個夢,那種心氣,就如同一個出走重歸、心回意轉(zhuǎn)的鄉(xiāng)村女孩,從初春的田野上采來大把的野花,裝扮她心愛的家園。文學院校址在沈陽近郊的陵東鄉(xiāng)西瓦窯村,嫌這地名土氣,改成位于北陵公園東側(cè),并注明北陵公園已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聽起來就好多了。文學院創(chuàng)建于1984年,先后培養(yǎng)學員近千人,那就說它具有年輕而豐富的歷史,獨特而廣泛的影響。文學院沒有校訓,那就根據(jù)學員們的評價和贊譽,把它深情地描述為“作家搖籃,文壇黃埔,群星璀璨,若出其中”,并制作成鋁合金大字,鑲嵌在學員聽課的大教室前面。小院內(nèi)外,栽花種樹,力求優(yōu)美整潔。教室、宿舍也進行力所能及的裝修。還有,走廊兩邊是中外文學大師的畫像,讓學員走進來就有文學殿堂的神圣感。大教室的墻壁上,整齊地掛上俄羅斯著名畫家的風景畫,從列維坦到希什金,都是我從北方圖書城親自選購的,色彩接近原版,木框裝飾精美。讓文學院有一道俄羅斯風景,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效果,因為在我心里,這個不到七千平米,僅有三棟舊樓的小院,卻到處充滿了溫馨歷史感,其強烈的敘事性和詩情畫意的美,也惟有那種遼遠深沉的畫中風景才能表征出來——每年,當冬雪還未消融,就有薩伏拉索夫的《白嘴鴉飛來了》;然后是春天,是列維坦那寂寞中透著鮮亮的《三月》;然后是夏天,是希什金那清新而浪漫的《林中雨滴》;然后是秋天,在瓦希里耶夫那落葉如金的《河風乍起的日子》,年輕的作家們開始來到獨屬于他們的校園。
有學員的日子,文學院才真正像個文學院。“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秋天是文學院最美的季節(jié)。我有時坐在自己的辦公室,有時站在南墻邊新栽種的白楊樹下,看到學員們的身影從院門出出進進,不覺為這個簡陋到有些寒酸的校園深感驕傲。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個傳奇般的學府,她在所謂正規(guī)教育的體制之外,建起了自己的豐碑。流年似水,這個不起眼的小院曾多少次姹紫嫣紅開遍,朝飛暮卷,雨絲風片。她“既滋蘭九畹,又樹蕙百畝”,近千名學子,其中不乏在省內(nèi)外乃至全國都堪稱一流的青年作家和文學人才。這就像許多杰出人士往往出身寒門一樣,所謂“自古圣賢多貧賤,從來紈绔少偉男”。
在文學院歷屆畢業(yè)的學員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叫“文學改變命運”。比如誰本來是農(nóng)家婦女,后來成了專業(yè)作家;誰原來是打工的,現(xiàn)在卻有作品被拍成了電影,父老們看了連聲感嘆;還有誰因為家窮娶不上親,現(xiàn)在寫東西出名了,不僅有了好看的媳婦,自己也在城里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等等,這些都是文學院久傳不衰的佳話,構(gòu)成了文學院歷史的最具民間性也最具感召性的一部分。所以在文學院工作,我既感到責任重大,也感到意義非凡。特別是文學院每年都要舉辦的新銳作家班,作為省里批準立項、作協(xié)重點推進、文學院突出落實的“文學新銳工程”,文學院領(lǐng)導班子及全體職工不僅傾盡了全力,而且也付出了巨大的愛心與期待。從課程設(shè)置、教師聘請、吃飯住宿到組織他們進行社會考察活動,我們都真正做到了精心服務,一絲不茍。我經(jīng)常想起巴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的作者,他就曾是高爾基文學院的教師。也許正因為這樣神圣的職責,他對文學的思考才那樣優(yōu)美動人,高尚、純潔、飽含著對年輕作家的情感,每一篇都像春雨般晶瑩剔透,也像秋野般寧靜深遠。
新銳們在文學院的夢里,文學院在新銳們的心中。2006年第四期新銳班,2007年第五屆新銳班,總計近百名學員,我不敢說記住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但我能記住他們每個人歌唱和微笑的樣子,思考和流淚的樣子。我知道他們到文學院學習很不容易,有的因為請假來學習,都要面臨著下崗失業(yè)的考驗;有的家里孩子無人照看,甚至有的來之前,親人還在手術(shù)后的病床上。而正因為這樣,他們對文學的那份執(zhí)著,對文學院學習機會的珍惜和留戀,都不僅是動人的,甚至也是迷人的。每次的結(jié)業(yè)典禮上,最令人難忘的不是他們的發(fā)言、感言、贈言,而是他們眼中倏然閃過的淚影和徑直滴落的淚花。我知道他們的心聲,對他們而言,文學院就是他們的大學,就是他們的母校,就是他們朝花夕拾的“三味書屋”,也是他們歡樂無限的“百草園”。
2006年10月和2007年4月,印度文學院作家代表團和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代表團先后來到了遼寧文學院,這是文學院前所未有的光榮。我們舉行了歡迎儀式,重點是安排他們和新銳作家班學員座談交流。在我代表文學院所致的歡迎辭中,無論是用英語還是用漢語講的,那種對文學院及其歷屆學員們的自豪感都無不溢于言表。在與印度作家代表團團長拉姆達先生的短暫交流中,他問我,你希望你們的文學院最像世界上哪一所學府呢?我說,當然是俄羅斯的高爾基文學院,中國的魯迅文學院。他說,還有嗎?能否舉一所正規(guī)的學府?我說,那就是巴黎高師了,我希望我們文學院有一點巴黎高師的精神氣質(zhì)。不過,我對他說,我不太贊成正規(guī)不正規(guī)這樣的說法,因為我的夢想是馬丁.路德.金式的,那就是讓世界充滿平等。拉姆達說,我深深理解,你說的馬丁.路德.金博士,他有點像我們印度的圣雄甘地。
在與洛杉磯華文作家的交流中,談到了中美兩國語言教育的不同現(xiàn)狀。我說,美國有許多名牌大學,但卻沒有一所專供作家負笈的文學院,這是這個國家還不足以讓人特別羨慕的諸多問題之一。華文作家們大都不乏幽默感,如吳玲瑤女士,王克難女士,他們聽我這樣說先是愕然,之后就大笑起來。
總之,我就是這樣熱愛我的工作和我所工作的文學院。建院二十多年來,我們的宗旨一直沒有變,那就是集遼海文學精英而教育之,一步一步地發(fā)展壯大,正像一首美國鄉(xiāng)村音樂所唱的那樣:“比樹古老,比山年輕,成長如微風”。而我相信,這神奇的微風就吹拂在歷屆學員們的心中,不管時間怎么變化,歲月怎么流逝,文學院的記憶總會帶給他們意味深長的、清新別樣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