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艷華
總是等待著。盡管我并不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白天的陽光和風(fēng)聲一起做著喧嘩的游戲;這時我總會有某種隱隱的不安,焦躁,甚至恐懼。我希望這樣的時光快點兒過去。但我又害怕它就這樣了無痕跡地溜逝……
似乎有什么未竟的事情等我去做,去發(fā)現(xiàn);而我卻無力察覺它是什么,它在哪里。當(dāng)浪涌的風(fēng)聲同陽光一點點從窗前退去,這種隱隱的焦躁與不安也淡去了。我又能重新安靜地坐下來,繼續(xù)想我之所想……
實際上也很難繼續(xù),什么都能打斷我,牽引我,一處到另一處,空間已不是原來的空間。一本書。一句話。一個詞語。一只浸泡著苦丁菊花的茶杯。一支煙。一個煙灰罐。它收留了太多的時光之灰并一層層埋沒了先前的煙蒂,甚至埋沒了嘴唇、唇吻和手指。室內(nèi)在變暗……我所一直神往著的黃昏又一次降臨。蝙蝠飛進了我的室內(nèi)空間。我所懼怕又神往著看清的昏暗之神,我從來沒有看清過。
童年里瑣屑的游戲都在黃昏時上演,泥墻砌就的棚房,柴門,籬笆墻,時不時有不明的飛行物飛繞其間,我們不用看清就大喊“蝙蝠”、“蝙蝠”,我們拿樹枝追攆著它,因為人們都說它是不祥的……
不祥的蝙蝠,不祥的烏鴉,是因為它們是黑色的嗎?還是因為它們出沒于昏暗,出沒于神秘與未知?我一生都迷戀黑色,我最著迷的事物都是黑色的。說蝙蝠是黃昏的天使未免矯情而可笑,無論看清看不清,它都遠遠不及一只蜂鳥可愛,而說它丑陋可憎卻是人們賦予它的,它沉默不語地黑暗中飛著,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們,傷害它的到是我們先入為主的偏見。說它騎墻,兩面派,既不像動物,也不像鳥,但它就是它。只是它自己。蝙蝠,它誰都不像,也沒必要像。它喜歡在黃昏里起飛,就在黃昏里起飛;它不喜歡白日的光,它就安于寂寞地呆在自己的黑暗之室里。誰也沒必要借此譴責(zé)它。
和蝙蝠一樣,我也喜歡黃昏,和隨之而來的長長的黑暗。一生近視而盲目,喧嘩的強光中的一切對于我都不像真實的,影影綽綽中太容易迷失自己。倒是黃昏帶來安寧,世界的安寧就是心靈的安寧,這時我所觸摸到的一切都變得真切而生動,感覺自己離自己的心很近,離世界的心音也很近。這時我也能在靜坐中自如地飛翔了,先是輕快地就越過了一條小河,之后又一縱一躍地跨越了第二條河流,到了第三條河流我已輕盈得有如晴蜓點水一飛而過了,之后我就能在高蹈的虛空中飛翔有如閑庭信步。
黃昏沒有信使,沒有信使抵達我的門前。我只有一遍遍獨自穿過風(fēng)輕的曠野,尋覓著我的遠方。遠方很遠,我從來沒有靠近過,卻妄想著抵達。于是我再也不去看什么遠方了。因為當(dāng)我登上一座看似很遠的山梁,更遠的遠方還是遠在天邊,杳不可及。我能做的只有坐下來,抵達并目睹內(nèi)心的遠景。
這時蝙蝠是唯一伴引我的昏暗之神。它把遙遠的過往的黃昏都拉近到我的面前,讓我在已經(jīng)流逝不返的模糊影像中辨認我自己,尋找著我的同類,并讓他們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就在這樣的聲音中辨出了自己獨特的聲音。我也只是我自己。誰都不像。
白日可以排斥我,也被我所排斥,但黃昏卻以它博大的安寧收容了一切。我也原諒了你和你們?;璋抵杏形业能壽E,那些書頁發(fā)出的和聲是這個世界最美的和聲,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滴水一樣的緩慢與安寧,時光就靜止在這一刻,靜止在我的筆尖和紙頁上。從此我不再老。我不再懼怕衰老與丑陋。我一遍遍撫摸那截枯樹根,它像一個人干枯而失去水分的軀體與記憶,在黃昏的撫慰中慢慢光滑得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