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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百家之—— 鄧集文

摘要:朝陽百家之——鄧集文 鄧集文,男,1946年生于湖南邵陽,1965年參軍入伍,即赴援越抗美前線,歷經(jīng)生死考驗,在火線上入黨。1967年凱旋歸

朝陽百家之——

鄧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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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集文,男,1946年生于湖南邵陽,1965年參軍入伍,即赴援越抗美前線,歷經(jīng)生死考驗,在火線上入黨。1967年凱旋歸國,長期在部隊團、師機關從事新聞宣傳工作。后攻讀文秘專業(yè),沈陽大學畢業(yè)。自悟丹青,成為湖南省美協(xié)會員,中國書畫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湖南湖山書畫院執(zhí)行院長,齊白石大師再傳弟子。數(shù)十年間,在全國各大報刊發(fā)表新聞、詩歌、小說、書畫及攝影作品1000多件。出版的專著有《鄧集文畫集》、《鄧集文作品集》、《土氣·豪氣·文氣》(花鳥畫藝術家鄧集文作品)、《風雨情》(鄧集文詩集)、《多邁了一步》等多部。迄今,先后在遼寧、湖南、山東、浙江、臺灣和香港舉辦個展和聯(lián)展。2011年12月,國畫《橫行不霸道》榮登世界藝術殿堂巴黎盧浮宮,獲法國國家美協(xié)頒發(fā)的“特別獎”。

    鄧集文轉業(yè)后,一直工作在遼寧朝陽?;磉_豪放、重情重義的鄧集文把朝陽視為第二故鄉(xiāng),憑借其聰明才智在這里成家立業(yè)、成人達己。自今日起,《今日朝陽網(wǎng)》將陸續(xù)刊出鄧老先生的專著《多邁了一步》(該書成稿于1982年,2015年初由《中國文化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同步推介鄧老的一些美術作品,以饗天下網(wǎng)友。

多邁了一步
第二章 夜不能寐

    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度的喜慶與激動能使人精神持久振奮,而將困倦驅散得無影無蹤。晚上,王向東怎么也不能入眠,回憶走過的路途,展望未來的前程,他無不感到滿意和陶醉!他想到自己在學生時代就入了團,到部隊短短的四年,已成了黨員,眼下輕輕的二十二歲的年紀,便成為了人民解放軍的一個連隊的政工干部!按著湯副政委給展示的藍圖,可期的將來,還將上得更高更高……這時候,他再不后悔當兵是走錯了道,而認為恰是正入對了門!這時候,他心中一向敬慕的地方造反派頭頭,都不過只是些曇花一現(xiàn)的風云人物,而他可期的將來,那將是真正指揮千軍萬馬的統(tǒng)帥!

    王向東本來是不相信命運的,但他分析自己一年多來跟湯副政委結下的不解之緣,他又懷疑一個人的成敗,是否真有 “命運”之神在主宰,盡管它看不見、摸不著,誰又能說不是呢!

   就說山上的青藤吧,跟前沒大樹可盤纏時,只得蜷曲在地面上,一輩子不得伸展;而遇上跟前有大樹挺立,青藤則攀枝懸桿而上,節(jié)節(jié)高升,揚眉吐氣!湯副政委對自己是如此的賞識、器重,細心栽培,欲讓自己入青云端!湯副政委啊,你就是我王向東這根青藤已經(jīng)攀懸上了的參天大樹!王向東這時候對湯副政委的感激,幾乎達到了要表忠心的程度!尤其是當王向東回想初到團報道組,寫了一篇失真報道,闖下大禍,而湯副政委一方面安慰勉勵,一方面主動承擔責任,抵擋來自各方面的指責和傷害,使王向東沒傷一根汗毛地繼續(xù)向前進!當回想起這永生難忘的這一節(jié),陡然間一種熱乎乎的液體環(huán)抱了他的兩顆眼球。

   “眼下你們倆剛到機關,在一段時間內,基本任務就是學習,每天讀書看報就是你們的工作……”

    這是一年前,還在政治處任副主任的湯增云親自到三連把五班長王向東和文書曾中文選調到機關來當團新聞報道員時帶指示性的吩咐。而且他從個人的箱子里翻出幾本珍藏了多年的寫作知識贈送給他們二人。

    宣傳股的書報雜志遠比連隊豐富,他倆一頭扎了進去,像自知先天不良的牛犢拼命地吸吮人類文明的乳汁,每天如饑似渴、篤學不倦,貪婪之狀勝似辛勤的蜜蜂覓見了百花園。

   一個月,兩個月……久了,光采粉不做蜜哪能行呢?可是剛到機關情況不熟,哪去找題材?怎么辦?寫不了消息,抓點別的題材吧!他倆合計著,琢磨寫了幾篇小評論,發(fā)給了報社,結果是———泥牛入河無消息。

    文章幾時能見報呢?初入戰(zhàn)場的新兵獲取戰(zhàn)績的心情是急迫的,尤其是性急好強的王向東,更是焦慮不安。一天上午,他倆正在宣傳股辦公室里心神不寧地翻閱著書報,電話鈴突然響了。王向東順手抓起話筒,頃刻間,他臉上的愁容一掃而光,高興的情緒似突發(fā)暴洪。

    電話是湯副主任來的,他在九連蹲點。九連是團里的先進連隊之一,在湘潭鋼鐵廠 “支左”,工作做出了成績,湯副主任讓去報道九連的事跡。既然事跡好,又是副主任親自抓的工作,說不定觀點、路子也都有了,去到寫就是了,準能成!兩位報道員甜美地想著,自然高興極了。

    湘潭距團部所在地百多里,得坐公共汽車去。“唉,去湘潭一天幾班車,今天還有嗎?”王向東突然想起,應該馬上行動。

   “我記得,一天兩班車,早晨七點十分,中午十一點。”曾中文答道。

    王向東瞅一眼窗臺上的鬧鐘: “還有半點鐘,走,我們今天去!”

   “這么匆忙干啥?明天坐早班車……”

   “唉,新聞報道全在一個 ‘新’字,要搶時間,快,挎包里裝點信封、稿紙,帶上牙具。我去會議室跟股長說聲去!”話音未落,人已不見影了。

    兩人氣喘呼呼地跑到車站,已到開車時間,然而,卻還有一輛車,門口正吵吵嚷嚷地擁擠著一群人。王向東奔過去,問清了,正是開往湘潭去的,他急轉過頭,招呼曾中文: “快,快點呀!”

   “是去湘潭的嗎?!?我去買票。”

   “買什么票,來不及啦!”王向東吐語急促,嘴里濺出了唾沫。“快,上補。”

    曾中文跑過來,眼見一堆群眾你擠我搶,拉了王向東一把:“我們也擠,影響好嗎?”

   “顧不得那么多了!上不去車,今天就去不成了,快,跟著我。”話音未落,曾中文已被他拽到身后。

    王向東搶上車是真有一手,他從一側緊貼車身往前使勁,不一會兒兒就接近了車門。蹬上車后,回頭一看,曾中文并沒跟上,急忙一只手把車門,一只手伸向曾中文:“快,我拉你!”

   “哎唷,壓死我了!”……曾中文被拽上了擁擠的人群上邊,受壓的人尖聲地喊叫。

    王向東不予理睬,一使勁將曾中文拽進車里。不知爭搶了多久,人們都上車了,然而,車里也不顯得十分擠。

    曾中文在車里站定后,發(fā)現(xiàn)身旁站著一位不相識的戰(zhàn)友,曾中文瞧他幾眼,這個同志神情淡漠,無所反映。曾中文是謙遜有禮的人,他主動答話道:“喂,你上哪?”

   “回連隊。”不相識的戰(zhàn)友冷漠地回答一句。

   “連隊在哪?”

   “湘鋼。”

   “啊,你是九連的,貴姓?”王向東一聽遇上了要去連隊的同志,從一旁熱情地插言,接過話頭。

   “姓楊。”這位戰(zhàn)士轉過頭來看看王向東,“你們———”

   “我姓王,叫王向東,他叫曾中文,我們是團部的,上你們連隊去。”

   “噢,同路。”

   “唉,你就是楊班長吧!”

    他正要點頭,突然意識到對方并不清楚自己的情況,于是客氣地答道:“我在三班,叫楊鐵成。”

    喜歡戴高帽的王向東這次蒙對了對方的身份,于是更是熱情地連聲稱班長,并問道:“上哪去啦,怎么就自己?”

    楊鐵成沒什么興致,盡管對方說話客氣、熱情,他仍然是簡言作答:“回家啦。”

   “噢,探家回來。”王向東點著頭, “在家待多久,親人們都好嗎?”

   “五天。”回答聲很沉重。

   “不十二天假嗎?怎么只待五天?”王向東迷惑地看著楊鐵成。

   “嗨,五天也是為了安慰奶奶。”

    王向東不明其因,一雙眼珠子驚疑地看著對方,很快,他腦子里轉了一下,輕聲試探著問:“家里出啥事啦?”

    既是一個部隊的戰(zhàn)友,又是一道去自己連隊的同志,何必隱瞞呢?楊鐵成把沉重的聲音壓得很低: “我爸被打成 ‘走資派’啦……”

    王向東點著頭: “原來啊,那對,那對,我們革命戰(zhàn)士,是要忠于毛主席,旗幟鮮明……提前歸隊對……”

    面對王向東的態(tài)度,楊鐵成沉默不語。

    突然,王向東像發(fā)現(xiàn)什么奧妙似的,極有興趣地深入詢問起來。楊鐵成分不清對方是同情還是好奇,更猜不透出于什么別的原因,本無興致多談,但對方既熱心打聽,他也只好輕聲的敘述起探家的經(jīng)過———

    到達九連,王、曾二人在楊鐵成的引領下來到連部,湯副主任正在屋里,兩個就似孩子尋見離家日久的大人,歡快地奔撲過去。

   “唷,今天就來啦,我以為你們明天才能到哩!”湯增云笑容滿面地站起來,握住他們的手。

   “不是主任你說的嗎,新聞報道全在一個 ‘新’字,時間就是勝利!”像撒嬌的孩子,王向東擺動著湯增云的手,兩顆晶瑩的眼珠子直視著湯增云的面孔。

   “好,新聞戰(zhàn)士是要有這么一股子雷厲風行的勁頭!”湯增云滿意地贊揚著,手在王向東的肩頭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那么,馬上就研究,來個連續(xù)作戰(zhàn)!”

   “馬上———不,等明天吧!”王向東回答道。

   “???”湯增云不理解,顯出驚愕的神情。

   “是這樣,主任,來時在車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好的題材,想著先寫出來。下午動手,晚上再打個夜班,差不多……”

   “噢,那好、好好!”湯增云似乎明白了, “小家伙真行,一出門就有收獲,啊,嘿嘿嘿嘿。”

   “就是嘛,您把我們關在機關三個月,可虧啦!” “早上我們出來呀,總不能三個月一無所獲!”兩位報道員爭吐委屈之言。

   “哎呀呀,三個月一無所獲!真是的,你們呀,我說你們呀,真是毛孩子!”湯增云苦笑著、責備著,“你們現(xiàn)在長上翅膀了是不是?可是你們想想,小鳥的翅膀是怎么長起來的,沒有大鳥每天辛勤叼食一口口的喂,能長上羽毛、長上翅膀嗎?把你們拴在機關學習三個月,不是讓你們干吃大米飯的,同志!蓋樓先奠基,砍柴先磨刀,怎么是一無所獲呢?收獲大著哩!往后,你們就會體會到的!”

    王向東、曾中文同時笑了。其實,這些道理他倆是懂得的,只是因為見報心切,焦急出埋怨了。

    次日早飯后,湯增云來到臨時招待房間。唷,被子沒有打開,兩位報導員和衣而臥,正睡得香甜。不由心中一陣感慨:青年人真是干勁沖天??!他走近去,輕輕搖搖王向東的臂膀。

    王向東并未睡踏實,一觸即醒,睜開眼睛見湯副主任站在床前,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哎呀呀,啥時候啦?”

    “剛吃過早飯。” 

   “到凌晨四點才完稿,想著瞇一會,等天亮找您看。沒成想,倒下就醒不來。主任,你看看吧,稿子在桌子上。”

   “不看啦,來不及啦……”

   “怎么?”不等湯增云說明,王向東焦急地問。

   “要不然,我就不會來叫醒你們,讓你們多睡一會兒。早上接到政委電話,叫我趕回去開個緊急會議。這樣吧,稿子交給指導員審閱吧。關于連隊 ‘支左’事跡的報導,你倆先向連隊了解情況,掌握材料,我如果回來得早,再一起研究,我若一時回不來,那你們就跟連里干部商量著寫也一樣。”

   兩位報道員頻頻點頭,嘴里連聲答好。

   “還有一點,在連隊生活各方面要注意一些,你們雖然是戰(zhàn)士,但是機關來的,反映機關的作風,要注意給連隊留下好的印象。”

   “曉得,首長放心吧!”

    王向東、曾中文送走湯副主任后,草草洗把臉,到食堂吃了飯,拿著稿子就到連部去,照著首長吩咐,請指導員審查。

   “唷,昨天一來就寫出文章啦,真行啊,怪不得湯主任??淠銈儌z。”彭勛高高興興地接過稿子,“好,我看看,學習學習!”

   “指導員,說到哪里去了!你一定要好好修改,不行的話我們再重寫。”王向東道。
   “嘭!”連部的門猛一下被打開了。

   “指導員,快,快去……”

    彭勛剛埋下頭正要看稿子,被這突如其來的緊張氣氛驚動了,驀地站起身來。當他定下神來,認出闖進門來的是一班長,急忙問:“啥事,一班長?”

   “他們得知湯副主任走啦,鉆這個空子,打起來啦!”一班長上氣不接下氣,“指導員,快組織人。”

    彭勛理解一班長講的 “他們”是指造反派組織, “打起來啦!”是指挑起了武斗,說聲 “走”,隨一班長風也似的出門去了。

    王向東、曾中文急忙追了出去,拉住彭勛: “指導員,連隊去制止武斗,我倆也去?”

   “你們初到,不明情況,在家吧,在家吧!”彭勛硬把他倆推回了屋里。

    直到中午時分,連隊同志們回來了,一個個精疲力盡,然而不見指導員,一打聽,指導員負了傷,送往醫(yī)院了。這可怎么辦?稿子寫出來,卻壓起來不發(fā)多叫人焦急!王向東提議:“就這么發(fā)吧!”

   “沒經(jīng)審查,要是有問題呢?”曾中文表示不大贊成。

   “報社編輯干啥的,有問題就不登唄!要把稿子壓幾天,不黃瓜涼了半截嗎?”

    曾中文沉思片刻,說道:“那請三班長本人看看。”

   “算啦,不用了吧,連隊一天多忙呀,你沒看見?人家不一定有時間,再說,又不是給他代筆寫的署名文章。”

   “那要是情況有出入呢?”

   “嗨,你也真是,不是在車上他本人親口說的,咱倆親耳聽的嗎?”

   “我感到稿子與他本人的思想有點不大一致。”

   “嗨,你又不是外行。寫文章不是搞錄音,人家講啥錄啥,咳一聲也不漏掉,形成文字,就得有所裁剪取舍,有所集中提煉,該概括的概括,該發(fā)揮的發(fā)揮。這是寫文章的常理嘛!”王向東自恃有理,有點不耐煩了。 “干吧,把復寫紙拿出來,你復寫,我填審稿卡片,寫信封皮。”

   王向東歪理成套,一張嘴能講善辯??诓徘芳?、性情溫文的曾中文只好讓自己的觀點隨和同事的意志。

    稿子一式三份,同時發(fā)往 《解放軍報》 《戰(zhàn)士報》和 《湖南日報》。

    湯增云回團部后,一時沒能再來。王向東、曾中文在九連待了一星期,寫完連隊 “支左”事跡的報道,也回團部去了。

    到站一下車,簡直意外:團里的小車停在跟前,湯副主任伸著雙手,笑呵呵地迎上前來。

    王向東眼快,奔過去,飛快地敬個禮,把手伸給對方: “主任,你怎么在這……”

  “特意來接你們?。蓚€小家伙立了大功勞啦!嘿嘿嘿嘿。”

  興奮、激動突襲著兩位年輕人,他們一時都不知道說啥好了。湯增云的兩只手分別被兩只手緊緊地握著,搖動著。

   “走吧,上車,車上說。”湯增云抽回被握痛了的雙手,搭在兩位報道員的肩膀上,輕輕地拍著。

    司機已拉開了車門,三人彎腰鉆進車里。小車在喧鬧混亂的街道上行駛著,喇叭一聲接一聲。

   “咦,主任,您怎么曉得我們今天回來了?”這時,王向東突然想起似的問。

   “哎呀呀,把你們弄到連隊,我就一點也不過問啦,??!”湯增云從前座側身回過頭來,眼角掛著微笑。

   “那對,那對,主任每時每刻都在關心著我們……”王向東甜蜜蜜地應承說。

   “每時每刻談不上,每天也沒有,可是你們在連隊待一個星期了,我也不能不問一下吧,啊———”

    一齊都笑了,笑得輕松、甜暢。笑止,王向東說道:“主任,這兩天報紙一來,我就找,也沒見……”

   “稿子今天發(fā)出去,想明天就見報,哪有那么快的!報社一天收上百份稿件,都要看,對比選擇,然后修改定稿,撿字排版、制版、印刷,出份報紙可不容啊!”然后朝王向東望望又道:“等焦急啦,???”

   “盼是盼,但不知道行不行哩?”

   “耐心吧,再等三天。”

   “哈哈哈哈。”王向東往靠墊上一昂,開懷地笑了,“主任呀,可惜您不是報社編輯。”

   “我不是編輯,可編輯來電話啦!”

    王向東更是開懷地嬉笑:“主任呀,你真能逗!”

    “你不信,不相信———”湯增云笑瞇瞇地看著王向東。“剛才一見面,我就說你們倆立了大功勞,難道我這句話沒有一點來頭,啊?”

    敏銳的小伙子半疑半信了,激動的心怦怦直跳,可嘴里仍然強辯道:“不信,不信……”

    湯增云神氣地干咳一聲: “說了吧,讓你們兩個先高興高興———”

    他倆發(fā)現(xiàn)湯副主任確實不是在說笑話,立即精神地挺腰坐起來,伸手抓住前坐扶手,身子大度朝前傾伏著。

    湯增云接著說道: “早飯后剛上班,軍報來了長途,是黎政委接的。軍報說,我們發(fā)去的 《班長楊鐵城探親記》收到了,他們認為反映的問題新,有分量,準備盡快見報。”

   “真的!”王向東按捺不住激動,抬抬屁股,往前挪動了兩下。

   “別太激動啦,等我說完。才剛說的是一層意思,報社還說,他們有個考慮,過幾天爭取來個人,全面了解一下,行的話,搞個大一點的典型報道,讓我們先做些準備。政委放下電話就找我,我往九連掛電話,九連說,你們倆今天坐早班車回團來啦!”

    兩位報道員掉進糖缸子里了———渾身上下盡是甜。

   “到啦,下車吧。”迷惘了的王向東,聽到湯副主任這聲招呼,才覺出車已停下了,急忙扭開車門,鉆下車來。

   “小記者回來啦,歡迎我們的小記者……”黎政委熱情地迎上前來。

    王、曾急忙敬禮,把手伸給首長。

   “祝賀你們,頭一炮就打響啦,給團里爭了光!辛苦了!”政委緊緊地握著王向東、曾中文的手,連聲稱贊、問候。

   “首長辛苦,首長辛苦……”兩個小伙子泡在激動的海洋里。

   “走吧,上屋,政委。”湯增云客氣地讓著。領導并肩前行,戰(zhàn)士在后相隨,四人向湯副主任住的房間走去。

   “老湯,報道工作像這么打動報社,在我團歷史上……”行走間,政委碰碰湯增云的胳膊,愉快地說道。

   “是啊,沒有過,在我的記憶里,是沒有過。”

   “真沒想到,一篇報道就出了典型,可真是捷徑啊!”

   “那當然,要不然怎么說,筆桿子槍桿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桿子呢!”

   “厲害,厲害,筆頭子,嘴巴子,造輿論可了不得!……”

   “嗨呀,我的政委。”湯增云開懷地笑了。“你好像才體會到,謊話說一百遍便成了真理,可見輿論的效力!就說劉少奇吧,那是堂堂的國家主席呀,若是在封建社會,那是皇上呀,那么大的人物哪是能輕易就打倒的啊?可是文化大革命一起來,一陣大字報就把他轟下去了, ‘皇帝’拉下了馬,你看輿論厲害不厲害!千軍萬馬也不如喲!”

    政委從心底里信服,連連點頭。過了一陣,略帶指示的口吻道:“老湯,這兩個小人才,你可得好好培養(yǎng)??!”

    “哪里。”湯增云順口答應,又道: “不過,這兩個小家伙很自覺。”

   “好,自覺就好。”政委滿意地點著頭,接著,又打趣道:

   “老湯啊,發(fā)現(xiàn)這兩個小人才可是你的功勞?。?rdquo;

   “嗨,建設部隊,談什么個人功勞唷!”

   “唉,不是說,發(fā)現(xiàn)天才的人是更大的天才嗎,啊———”

   “政委呀,我看你今天是太高興了吧!”接著,響起一陣久久不息的笑聲,笑得是那樣的輕松、自然……

    在他倆回到團部的三天后, 《班長楊鐵成探親記》的報道先后在三家報紙的頭版登出來了,特別是省報,編輯還給配了篇題為 《親不親,階級分》的短評。真是投一石波動全池,一篇報道震動了全團。兩位報道員的名字也像長了翅膀,頓時在全團上下飛揚。

    這回,王向東簡直美得不知姓啥了。星期天,他拉曾中文去爬山,登高望遠,以舒豪情。自起程,他興沖沖地走在前頭,一路上指指點點,談東論西,在他眼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美的。觸景生情,嘴里還不停地吟詩哼曲。登山最費體力,然而他卻腿不軟氣不喘,身輕似燕。曾中文在后緊緊相隨,累得滿頭大汗。

   “歇一會兒吧,實在走不動了。”接近山頂,曾中文感到實在爬不動了,他停住腳,抖開手里早已濕了的手帕,有氣無力地擦拭著額頭、脖子上的汗珠。

    “你呀,真是文弱書生!再有十分鐘就到頂啦。鼓起勇氣,咱倆來個小跑步,沖上去!”

    不由分說,王向東一把拉住他,朝山頂上跑去。曾中文無力違扭,只得強振精神。的確,人的精神是很重要的,精神上一振作起來,肉體上也能產(chǎn)生超常的力量。隨王向東的牽引,曾中文也放開了小跑步。然而,這種勁頭是極有限的,到達山頂,精神一松弛,他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撈上岸來的魚兒,無力動彈,只是嘴巴張動不停。

紅日高懸,晴空萬里。腳下熱氣騰騰的工廠、村莊、蔥綠的山巒、碧藍的河川……光輝的大地,呈現(xiàn)一派盎然生機。王向東豪邁地站立山頂,熟練地解開上衣紐扣,微風吹拂,衣角飄動,涼爽宜人。他昂首挺胸、凝神遠眺。此時此刻,王向東的氣派真不亞于登臨名峰的偉人。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站了好久、好久,王向東抵制不住激動,放聲朗誦起毛主席語錄。

   曾中文漸漸緩過來了,他平和地朝王向東搭腔: “你怎么這時候想起念毛主席這段語錄呢?”

   “剛才我認認真真地體會了一下,毛主席他老人家這段話說得太好了,太鼓舞我們青年人了!”

   “毛主席的話哪句說得不好,哪句不鼓舞人?”

   “喲,被你鉆上空子啦?”王向東笑笑。接著興奮地說道:

   “想起來也好笑,你說,你我無非是小小的中學生吧,可是,全省、全軍幾億人讀咱倆寫的文章,連報社編輯都震動了,你說有意思不?嘿嘿嘿……”

   “你看你,總是老毛病。”

   “什么,老毛病?你說我又驕傲啦?嗨,什么老毛病,驕傲是光榮的缺點,你懂嗎?你說,沒本事的人,他拿什么驕傲?想驕傲也沒有資本啊。”

   “怪不得你的老毛病頑固不化,你還有理論根據(jù)呢!”

   “那天著急啦,不,我的膽量也少,要不,給 ‘人民’和中央臺也發(fā)一份,也許……”

   “讓全國七億人都看你寫的……”

   “可不是七億?”王向東糾正道。
 
   “八億,九億。”

    王向東得意地搖著頭:“不止,不止。”

    曾中文愣了: “目前咱們國家的人口,最多也不過九億,還能更多?”

    “哼, 《人民日報》全世界發(fā)行,中央電臺各國都聽,你懂嗎?”

     曾中文不由鼻子 “哼哼”一笑;“看你,也想得太美啦!”

    “不是想得美,革命的幻想應該有的啊。”

    “又來歪理啦,幻想,還有什么革命的!”

    “嗨,幻想沒有革命的?這可是你少見多怪了。”王向東邁步到曾中文跟前也坐下來。

   “就從科學講,革命需要科學吧!可是什么叫科學?科學就是幻想加實踐??茖W家們必須先有幻想,然后進行實踐,實踐的完成就是幻想的實現(xiàn)。無數(shù)科學幻想的實現(xiàn),促進著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

   “真服了你的嘴皮子,能把死人說成活人,不過,也許你真有點理。”曾中文嘴說王向東耍嘴皮子,心中對王向東的學識還是佩服的。

    王向東洋洋得意地又道:“咱們團多少人?”

   “聽說兩千多吧。”曾中文順口回答。“唉,你問這干啥?”

    王向東臉上泛起紅暈:“我說,咱倆是千分之一啊!”

   “千分之一———啥意思?”

   “你又不理解了”。王向東解釋道: “全團兩千多人,成天拿筆桿子寫文章的不就是你我……”

   “你呀,怎么盡尋思自己了不起!”

    王向東先是嘻嘻嘻地笑一陣, “我今天太高興啦,太高興啦!”又一把摟過曾中文,“我親愛的兄弟,這幾天人家見到我們就叫 ‘記者’,我說興許這稱呼預示著你我的未來哩!”言語間,那個興奮、激動勁,說是 “得意忘形”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曾中文也被他的情緒感染了。然而他的頭腦畢竟要冷靜一些,他搖搖頭:“將來當記者,我可不行。”

   “嗨,不要自卑嘛。”王向東侃侃而談道, “大文學家高爾基只上過兩年小學;孔夫子開始也沒什么地位,跟別人當吹鼓手,韓信出名前被人家看不起,受過 ‘胯下之辱’。哪有生成的天才,關鍵在志氣,在奮斗。就說報社的編輯,誰生下來就會寫文章?!關鍵是 ‘敢’字當頭。毛主席一向提倡青年人要敢想敢說,敢作敢為。有志不在年高。甘羅十二為丞相,李世民十八歲起兵,二十六歲當皇帝,諸葛亮二十七歲當軍師,杜甫七歲作詩,馬克思、恩格斯寫 《共產(chǎn)黨宣言》也只有二十多歲列寧三十三歲創(chuàng)造布爾什維克主義……”

    自打那天湯副主任親自到車站迎接,政委當面表揚,連日來同志們的夸贊,曾中文胸中的感情在激蕩,聽了王向東這一番話自責道:“確實,我的 ‘闖’勁是問題,膽子小,顧慮多。我改,往后要好好地向你學習!”

   “對,往后膽子大點,潑辣點,年輕人別老氣橫秋!你看地方造反派,那真是 ‘敢’字當頭哩!造反派頭頭,不敢干,能當上頭頭?!誰跟,誰擁護?在部隊也一樣,不敢干,誰認識你?上邊能發(fā)現(xiàn)你,提拔你?!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誰不想露個頭,你說是不?”

    曾中文被懾服了,他好像真正領悟了一個道理,深深地點著頭。

    晚飯后,王向東、曾中文在湯副主任房間里,興致勃勃地描劃著記者來了之后,一定協(xié)助抓好這次典型報道,今后如何大張旗鼓地大干一場的宏偉藍圖。正言詞激奮,眉飛色舞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軀出現(xiàn)在門口。

     面沖門口就坐的王向東,觸電似的驀地站起來:“呵,政委來啦。”

    政委沒有張嘴,平靜地點點頭,走進房間里。王向東、曾中文不約而同地閃在一邊,讓出自己的座位。

    政委也沒有謙讓,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吃完飯了吧,政委?”王向東搭訕地問候。

    很快,曾中文倒好一杯水,小心地放到靠政委跟前的辦公桌角上:“喝水,政委。”
    政委向他倆點點頭,然后道: “小王,小曾,你倆先出去一下。”

    兩個同時應著 “好、好”。往門口退出。

   “為什么讓我們出來?政委今天的情緒不對頭!”王向東靈活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著。他的腳步放慢了,他輕輕地邁過門檻,順手帶上門,腳步就此停止了。

   “政委,給。”湯增云順手抓起桌上的長沙牌香煙,抽出兩支遞向政委,政委接過一支送到嘴唇。湯增云叼上另一支,打著打火機,仍是先送近政委煙頭。政委深深地吸一口,一團濃霧縈繞在他的臉上、頭上。

   “楊鐵成探親的報道,你看過沒有?”等湯增云也吸著了煙,政委淡淡地問道。

   “看過,看了好幾遍哩,三家報紙的都看啦。”

   “我說發(fā)稿之前你過目沒有?”

    湯增云本想攬功說看過,但又怕事后王、曾說露,他只好實說道:“那———沒有。那天忙著回來開會,沒來得及。”話畢,稍停了一許,又補充道:“這兩個小家伙真是被我選中啦,腦子靈,又肯鉆,我平時指點指點,上路真快……”

   “糟啦,老湯!”

    湯增云正說得津津樂道,突然聽得政委說糟了,不由心里一震:“什么?”

   “老湯呀,兩個小戰(zhàn)士初搞報道,寫了稿了你也不審查,不把關……”政委責怨,批評湯增云。

   “怎么,稿子有毛???”

   “報道搞假啦!”政委嘆息道, “剛才軍報又來電話說,楊鐵成的家鄉(xiāng)給報社去控告信啦……”

    湯增云不由自主地一抖嗦,手里的煙掉在地上了: “嗯,怎么回事?”

   “信是一個叫1079造反團發(fā)的,說他們揪斗楊鐵成的父親,楊鐵成到會場不是參加批斗,而是去為 ‘走資派’老子辯護,楊鐵成提前七天歸隊,不是和反動派老子劃清界限,而是同情、抱怨,不忍目睹。信上還說,若不是他溜得快,那就要綁他和反動老子一起批斗……”

    湯增云面色蒼白,目瞪口呆,顫巍巍地道: “這么說,跟報道完全是相反的!”
   “那可不,你看這事整的!”

    房間里死一般的沉默。

   “鈴鈴鈴鈴……”

    兩人同時驟然一驚,原來是電話鈴響。湯增云伸手抓起話筒:“哪兒?”

   “我是九連三班楊鐵成。”

   “誰?楊鐵成!”湯增云慌得不知所措。

   “對,是的,你是哪位首長?”

   “我———我———湯增云。”

   “湯主任,我掛了幾次電話沒掛通。我向團里申明一下,關于我探親的報道,不是我的本意,我個人表示不同意……”

    “小楊,在激烈的階級斗爭、路線斗爭面前,我們作為一個革命戰(zhàn)士,你又是黨員、班長,可要站穩(wěn)立場,忠于毛主席,大義滅親才對!因此,報道的思想是對的,你得提高認識……”

    “行啦,老湯,先別說那么多。”政委插話制止。

    我的天啊!地方告到報社,本人告到團里,這可闖下大禍啦!門外的王向東手發(fā)抖,腿發(fā)軟,站不住了。他失魂落魄地奔回宿舍,一頭扎在床上,“哎唷,這可怎么辦喲!……”

    當晚,湯增云來到報道員宿舍,一眼看見王向東伏在桌上,便問:“又在寫什么呀,小王?”
    王向東渾身閃電式的一抽搐,停住筆,抬起頭來: “啊,主任!”
湯增云走近去:“給我看看。”

   王向東伸開手掌遮住字跡,嘴里吐出個 “不”字。

   一絲笑容掛上湯增云的面頰: “不———秘密呀?給女朋友寫信?”

   小伙子沒羞也沒笑,只是搖搖頭。

  “拿過來,我看看。”

   咬咬嘴唇:“等寫完了哩。”

  “沒寫完不要緊,我先看看。”

   “主任,給我處分吧,我對不起您!”話語合淚而出,接著是不住的哽咽。

   “咹———小王,你這是怎么啦!”他的言行使湯增云愣住了。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紙上,看清寫的是 “檢討”,突然醒悟了。

    他立即明白了,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小王,你檢討什么呀?”

   “主任,您,您還以為我不知道,我,我全都聽見啦!”王向東背轉臉去,哀傷地抽泣著。

   “多自覺的戰(zhàn)士??!”湯增云深沉地點著頭。眼淚、檢討書,強烈地感動著湯增云。他掏出手帕,替王向東擦拭著淚珠,寬慰道:

   “嗨,真是毛孩子,你急什么?你沒有錯,一個革命戰(zhàn)士、共產(chǎn)黨員,對待 ‘走資派’就是要旗幟鮮明,大義滅親嘛……”

   “人家自己不同意……”

   “嗨,那是他的問題嘛,他還沒覺悟。當然,論我們的責任,那篇報道是搞急了點,應該先做工作,做好了工作再報道。”

  “主任,鬧起了這么大的風波,首長們不生氣嗎?政委,團長……”

   “別那么多顧慮,放心,小王,我會解釋,我擔擔子。我在九連蹲點,事先沒審查稿子,我承擔責任!”

   “主任,您真好!”小伙子一頭扎進湯增云的懷里。

    湯增云愛撫地摸著王向東的腦袋、肩膀,安慰道: “好了,別為這事影響情緒,今后照樣大膽工作,不要因為遇到了什么挫折而灰心泄氣,要提高勇氣!當然,今后謹慎點,把工作做得更好些……”

    王向東的前額不住地、輕輕地碰擊著首長的胸膛。

    王向東幾乎失眠一個整夜,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皮,也就是個把小時,起床號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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